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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收拾 (1)
  湛明珩等人走了, 黑了张脸去掐纳兰峥的:“谁许你当外人面这般叫我的?”

 纳兰峥给他掐得发,躲了一下道:“谁叫你当外人面冲我大呼小叫的?”说罢似乎觉得不够气他,故意道,“也不对,顾侍郎与卫伯爷岂是外人?”

 嗨哟!这妮子如今可真会剜人心窝子!

 湛明珩霎时暴跳如雷。纳兰峥见状心道一句不好, 这是玩大了啊, 慌忙起身逃奔。却未奔出两步便被身后人长臂一拽, 扛至肩头。

 纳兰峥面朝下折挂在他肩上, 眼见他怒气冲冲往里间卧榻走,急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与你闹了!”

 “晚了!”看他如何好好收拾她一顿!

 …

 湛明珩叫纳兰峥彻底领悟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等他肯放她,她早已浑身酸软得抬不起胳膊与肢, 一团棉花似的趴在榻子上。

 实在太欺负人了, 使的还是最令她叫苦不迭的法子。

 湛明珩死死住她光洁的背, 整个人从后方笼罩了她,在她耳际十分人地道:“来,你再与我说一遍, 顾侍郎与卫伯爷不是外人…那是谁呢?”

 纳兰峥起头哭得那叫一个泪洒被单啊,眼下好容易收干净泪,双臂搂抱住玉枕, 像抱了救命稻草一般,就怕他再将她腹提起,只得讨好道:“是谁啊,我不认得…”

 湛明珩似乎相当满意如此答案, 咬了一口她的耳垂道:“来,再答一问,方才可舒?”见她哭丧着脸不答,便是手下一紧,“不够舒咱们就再来。”

 她暗暗腹诽他一句不要脸皮,嘴上应承道:“够…够舒了。”说罢懊恼地咬了咬。她如今真是愈发轻易就“屈打成招”了!

 湛明珩胡闹完了,见她脸憋屈,耳子亦是红得厉害,便决计暂且放过她。颇是愉悦地笑了一声,自她后背爬起,长腿一跨下榻,拣了一边的锦帕随手擦拭,一面一本正经道:“你先前说想探探姚疏桐,我虽不大赞成此事,但既是你有这份心,尝试一番亦未尝不可。只是许你去豫王府是不能的,过几你生辰设宴,姚疏桐身为王妃也该列席,倘使再不现身恐怕说不过去,到时你便在承乾宫会她。”

 纳兰峥闻言心内一喜,一时忘了光天化一丝-不挂的羞涩,爬起来道:“好。”

 实则不论她意做什么,湛明珩皆会想方设法顺她依她,哪怕是他认定多余的事。尤其她如今迫切地想要查明真相,即便真是无用的工夫,努力过了,来也可少些许遗憾,故湛明珩不愿束缚她的手脚。

 或者这便是诸如卫洵等打心底里将女子当作金丝雀圈养的男人不可能做到的了。

 里间的窗子虽特意安了纱帘,眼下却毕竟尚是头当空的时辰,光亮得很,湛明珩瞧她这般模样坐在榻沿,真想将方才穿好的衣裳再给扒了,深一口气才忍耐下来,撇开眼道:“你预备如何试探姚疏桐?”

 纳兰峥见他隐忍模样,登时领悟,颇是不好意思地拿小衣遮了前心,一面道:“姚疏桐身子骨弱,自三年前小产后多年未孕,我直觉湛远邺或是对她动了什么手脚,此番会面,若能出言得她动怒不适,顺理成章叫太医前来诊脉,或能晓得其中究竟。至于后边…我尚未思量好,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是湛远邺的枕边人,不试一试如何晓得无用?”

 湛明珩点点头:“但你莫抱太大希望,晋国公大约是知晓她境遇不好的,只是境遇再不好也算活着,总比抄家了强,故而证实这一点未必能叫他松口。”说话间已系好了带,“好了,你暂且在此间歇息,我出去议事。”

 纳兰峥讶异道:“议事?”顾池生与卫洵不是早便走没影了吗?

 话音刚落,槅扇外便传来宫婢的声音:“殿下,几位阁老已在庭中候您小半个时辰了。”

 纳兰峥:“…”湛明珩却是一脸淡漠从容,显见得早知此事,随口道:“你们进来伺候太孙妃。”说罢看向一旁错愕至极的小娇,“你乖乖待在里间,等我议完事一道用膳。”说罢转身走了。

 总算彻底反应过来的纳兰峥一头栽进了被褥里,恨恨咬牙。

 太过分了,太丢人了。叫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候在外边,却在此地偷摸着白!她瞥一眼看似十分不牢靠的窗子,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方才的动静,该不是皆传去外头了吧?

 他不怕被朝臣的唾沫淹死,她可还想要这张脸皮呢!

 …

 等湛明珩忙完公务,进到里间一瞧,就见纳兰峥已累得睡着了,许是屋内一股暧昧的气味尚未全然散去,她也不敢移开门窗,故闷得一张小脸绯红。

 他倒不忍喊醒她,却是已过了午膳时辰,再不叫她填填肚子便不大好了。哪知方才意捏她鼻子,她就自个儿睁了眼,面惺忪地坐起来道:“你议完事了吗?”

 她总是刚睡醒的时候最乖。

 湛明珩点点头。

 纳兰峥见他不说话,道是议事不大顺利,便关切问他方才都与阁老们商讨了何事。她是很快便睡过去了,什么也没听见。

 他却答无甚要紧事,继而凶巴巴地拎她起来,说肚子饿了赶紧去用膳。

 纳兰峥尚且不大清醒,由他牵走了,途经外间桌案,瞧见上边摞了一叠画卷,一眼望去竟有数十几幅之多,且幅幅装裱精细,也不知从哪处冒出来的。

 她奇怪问:“这是做什么用的画?”

 湛明珩顺她目光瞥去,眼色一沉,淡淡道:“大理寺送来的嫌犯画像。”说罢吩咐一边的宫婢,“都拿去烧干净了。”

 纳兰峥此刻脑袋较为迟缓,“哦”了一声未曾多想,跟他走了,事后却觉出不对劲来。莫说眼下须得湛明珩跟进的大案只湛远邺那一桩,便真有什么嫌犯得抓,他既是收了画像,如何转头就烧了呢?再说了,嫌犯的画像何以装裱至如此?

 …

 过几便是纳兰峥的生辰。此事早先便已由光禄寺安排下去,逢午时就照太孙妃规制在承乾宫两殿分别设宴,一道由湛明珩主持宴请男宾,一道则由纳兰峥主持招待女客。

 湛明珩晓得今个儿乃是她年十五及笄的大日子,实则心内十分重视,却自打知晓她这辈子的生辰竟是前世忌后,多少有几分说不大上来的滋味。加之手头大案未了,亦无暇出游玩乐,故与她解释,说等忙过这阵子再给她单独补个生辰,带她去万岁山走走。

 纳兰峥自然不怪他,难得能与家人叙旧已是十分足,毕竟比起忌撞生辰的自个儿,更要紧的是弟弟才对。纳兰嵘嘴甜,说是托了姐姐的福,如今竟也年年够得着这般规制的生辰宴了,倒惹得纳兰远与纳兰峥皆笑出声来。

 待女眷席的宫宴散了,谢氏未随大起身离去,似乎一副有事寻纳兰峥相商的模样。她见状瞥一眼已往外步至石阶的姚疏桐,只得暂且怠慢母亲,叫她在此间稍候,继而由岫玉与井砚搀扶着紧步出殿,叫住了前边人:“豫王妃请留步。”

 姚疏桐闻声回头。她穿了妃的苏缎裙,与额间明的花钿合在一道,倒显得气上佳。可纳兰峥一眼就瞧得出,她似乎较之从前清减不少,若非裙幅宽松,恐怕都要瘦了形,面上妆粉亦相当厚重,像在刻意掩饰内里倦容一般。

 姚疏桐站在石阶下回头,瞧见纳兰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便态度恭顺地向她福身行礼。那一身端庄的青线罗绣翟衣,上边的翟鸟纹代表了她得罪不起的尊贵。

 纳兰峥见她垂了头等自己问话,似也无意叫她伏低难堪,含笑道:“王妃随本宫进殿一叙吧。”

 姚疏桐自然说不得个“不”字,见她不作虚礼,不说嘘寒问暖之言,反倒心下舒坦不少。本非是友,何必虚作假。她这些年实在也厌倦笑里藏刀,口腹剑的惺惺作态了。

 她随纳兰峥进了一座偏殿,见她屏退了宫人,只留下岫玉与井砚,继而坐于上首,给她请茶赐座。举止间尽显东宫妇的大家之风。

 她忽然想,这有什么难的。倘使换作是她,一样也能做得如此。

 纳兰峥见她容平静,直言道:“王妃是聪明人,本宫就不绕弯了。您的祖父现身受牢狱之苦,作为晋国公府孙辈子女,您不预备救上一救?”

 姚疏桐刚抿了口茶,闻言拿巾帕掖了掖嘴角,恭敬答:“妾身一介后宅女子,府上姬妾尚且不听妾身之言,怕得叫太孙妃殿下失望了。”

 跟聪明人说话的确轻松。姚疏桐此言讲得十分清楚,她在湛远邺跟前毫无地位,甚至连姬妾也可随意爬去她头上,自然绝无可能掌握纳兰峥需要的东西。

 纳兰峥抿一笑:“但您的祖父并非平庸之辈。”

 姚疏桐闻言皱了皱眉,面上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之,将话说白了:“王爷是妾身唯一的倚仗,太孙妃殿下盼望妾身说服祖父扳倒王爷,如此想法是否天真了些?”左右晋国公府已是落西山,不论如何回乏术,湛远邺得以保全,她则得以保全,否则岂非真落个死路一条?

 纳兰峥笑了一声:“本宫原道,豫王爷害您与晋国公府至此,您或许意玉石俱焚呢。”说罢垂眼呷了口茶,角显几分讥诮。

 姚疏桐也讽笑一声:“妾身的确不如太孙妃殿下好风骨。”

 “也不如本宫爱慕太孙?”她“啪嗒”一声搁下茶盏,抬了眼皮问,“王妃扪心自问,可是当真不念旧情了?”

 姚疏桐额前青筋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和剧情线的伏笔,本章双管齐下都有藏O(∩_∩)O~

 疯癫

 不念旧情?她是豫王妃, 如何敢念旧情。晋国公府尚存利用价值,湛远邺的确不会杀她,却有千万种法子叫她生不如死。

 姚疏桐不晓得纳兰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竟主动提及了这一茬。毕竟这段过往,对她们而言皆非是什么光彩动人的雅事。

 她一怔过后定了神色:“太孙妃殿下说笑了, 便妾身念及旧情,太孙殿下呢?”她说及此一笑,“太孙殿下并不仁慈,起码对伤害过您的人不仁慈。妾身当年犯过错事,想必您与太孙殿下都还记得呢。”

 纳兰峥晓得她口中所谓“伤害过您的人”是纳兰沁。只是湛明珩彼时有意相瞒, 她实则并不清楚纳兰沁嫁去凉州后的具体遭遇,如今听姚疏桐一讲,才暗想二姐的死因真相或许比她想象得更残酷一些。

 湛明珩大约是不愿她背负这些,故才不告诉她的。

 她念头一转,不动声地道:“王妃多虑, 事该一码归一码。”

 “是吗?”姚疏桐凄切一笑,“既然如此,倘使妾身劝得祖父,太孙殿下可否承诺保全妾身,纳妾身为侧室呢?”

 纳兰峥执盏的手一顿, 似乎觉得好笑的:“王妃是尚未睡醒吗?本宫这偏殿也设有卧榻,王妃若不嫌弃,可前往休憩。”

 话是这般说的,她心内却未对此言较真, 只暗暗想,她是怒刺姚疏桐,故才借晋国公与湛明珩接二连三嘲讽她。可姚疏桐也不晓得在豫王府遭受了什么变故,如今似乎颇有些看透世事,破罐破摔的味道,且看她面色神情也略有几分异常。

 姚疏桐笑了一声:“妾身说笑罢了,单不过借此提醒太孙妃殿下,妾身听闻朝臣们已向太孙殿下举荐了些许侧室人选,或许再不久,您这东宫便要热闹了。”

 纳兰峥闻言稍稍一愣,忽记起前些天在湛明珩桌案上瞧见的那堆画。

 岫玉见状赶紧附到她耳边悄声解释:“殿下,此事并非…”

 她打了个手势打断她,示意暂且莫说话。岫玉只得乖乖闭上嘴巴。

 姚疏桐见她显然不知情的模样,一面伸手去发疼的额角,一面苦笑自语:“你果真不晓得,他果真不给你晓得…”她的声忽地尖利起来,五官因此变得扭曲非常,“纳兰峥,你何其走运得他青眼…”

 寻常男子尚且做不到的事,他一个未来帝王竟愿如此。

 纳兰峥瞧着有些疯癫的姚疏桐,听懂了此话深意。纸包不住火,倘使湛明珩有意纳妾,瞒得了一时亦瞒不了一世,既是不给她晓得,便说明他根本毫无此意,故不愿替她多添无谓烦忧。岫玉方才与她解释的想必也是这一点。

 但她此刻未有时辰思量这些,姚疏桐的反常着实叫她有些吃惊。她听见她身后两名侍女在小声提醒她谨言慎行,神色看似亦相当慌张。

 姚疏桐却视若未闻。多年来始终压抑在心底,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心思顿时翻涌起来。

 是了,纳兰峥说得不错。她不曾放下湛明珩。目睹了纳兰峥如今得到的一切,再回头看看她这些年遭受的屈辱,她如何能够甘心。湛明珩待子这般好,可她从头至尾皆是湛远邺的棋子,他连孩子都不给她,就为了有朝一如有必要,处理起她来也可少些顾念掣肘。

 当年的魏国公府原本并非昭盛帝上佳的选择。倘使不是彼时湛远贺心思太深,作孽太重,叫母家连带惹上忌惮,昭盛帝根本不会扶持魏国公府,借此制衡打。而倘使不是她的祖父识人不清,叫她跳了火坑,她哪怕嫁不得湛明珩也不至沦落至此。

 她是政斗的牺牲品。她恨他们所有人。

 她面部搐,指甲不停抓挠着手边的案几,发出“刺啦刺啦”的瘆人声响,叫纳兰峥一阵阵地发寒。两名侍女已彻底慌了手脚。

 姚疏桐自个儿也像察觉到了这一股不可克制的不对劲,打着颤勉力起身告退:“妾身一时失言,望太孙妃殿下莫怪,容妾身失陪。”却方才站起便是一个腿软往下栽去。她摔在冰凉的地面,发髻散,金钗碎落。她的额角滚落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叫妆粉几乎去了一层,因此可见眼圈浓重的青黑与凹陷,颧骨突出亦十分显眼。

 纳兰峥再坐不住了,霍然起身:“宣太医!”

 姚疏桐的两名侍女将她搀起后赶紧向纳兰峥告罪:“太孙妃殿下,多有惊扰。王妃这是旧疾了,不必劳动太医,奴婢们此行备了药物,这就将王妃搀回宫门外边的马车去。”却话音刚落,便见李槐提了个药箱,已然赶至偏殿。

 纳兰峥既是有心试探,自然早已安排好了太医在近处,哪容得她们将人带走。她厉声呵斥道:“你二人胆子不小,王妃病得这般,人命关天的事竟敢擅作主张了!”说罢看向李槐,“李太医,请脉!”

 她说罢疾步往下首位置走去,待至近前便见姚疏桐咬磨着牙,面目狰狞可怖,一双手拼命在身边侍女的胳膊上抓,指甲里眼见得皆是血沫子,嘴里不住呢喃道:“药呢,药呢!”

 那侍女被她挠得吃痛,溢出了一眶的泪,却丝毫不敢作声。

 李槐碍于男女之防与身份之别,不好动,好言劝道:“王妃,请容下官替您诊脉。”

 这厢正僵持不下,殿门外忽来了个人,一串宫人事前得了纳兰峥的意思,在一旁拼死阻拦,却哪里拦得住贵人的脚步。

 湛远邺进殿后扫了一眼姚疏桐,继而向纳兰峥告罪:“内子犯了旧疾,惊扰侄媳了。”说罢丝毫不作解释,拦抱起姚疏桐,转身见湛明珩也来了,便向他颔了个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两名侍女紧步跟上。

 等人离得远了,纳兰峥仍旧能听见姚疏桐尖利的呼喊:“王爷,王爷…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她忽觉心头躁动起来,一阵烦闷不堪。扭头瞧见一旁被姚疏桐指甲划花了的案面,回忆起方才那番瘆人响动,更是皮寒得厉害,腿脚发软,站都站不大直。

 湛明珩见状给身后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紧湛远邺,随即大步入殿,比岫玉与井砚快一步适时搀稳了她,扶她坐下后肃着脸看向李槐:“替太孙妃诊脉。”

 李槐也尚且沉浸在方才那摊象里,闻言回神,连应几声,待诊了脉,道太孙妃只是受了惊,无甚大碍。

 湛明珩听罢松了口气,问他:“照你看,豫王妃如此症状是何物所致?”

 李槐沉片刻:“回禀殿下,微臣疑心乃是阿芙蓉。”

 他点点头,叫众人都退下。

 纳兰峥脸色苍白,见人都走了,才忍不住抱紧了湛明珩的腹,埋首在他怀里道:“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是这样的…”

 湛明珩低头轻抚她的背,一面道:“洄洄,不怪你。”

 姚疏桐的模样着实太惨烈了。纳兰峥起初只道她身子骨弱,兴许叫她犯个头晕恶心的便可借口请来太医,方才见她这般狼狈,一时实则也慌了手脚,却仍顾全大局,咬咬牙请了李槐进来。如今人去楼空,再作回想,不免自责心狠。人都这般了,她竟还嘲讽试探她。若非她出言刺,她恐怕不会犯病的。

 姚疏桐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她这般利用,似乎是不大上道了。

 湛明珩当然晓得她不是被那般场面吓唬住了,只是震惊及同情姚疏桐的境遇,故将她搂进怀里哄道:“没事了,不怕。罪是湛远邺犯下的,你何必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你,她一样已是这般了。”

 纳兰峥嗅着他周身淡淡的龙涎香,渐渐平静一些。

 湛明珩瞥一眼手边的茶盏,再道:“你不喜喝茶,后也不必勉强陪女客们喝。来,我抱你回去歇息。”说罢一手揽了她的,一手揽了她的小腿肚。

 纳兰峥缓了神点点头,却忽地记起一桩事:“母亲还在等我。”

 湛明珩一面抱她往寝殿走,一面道:“岳父得知此地变故,猜你约莫有事要忙,已叫她回了。”

 他晓得纳兰峥与姚疏桐会面,故在男宾席那处刻意拖延了些时辰,却是湛远邺约莫猜得了猫腻,借口及早离席了。这该留的人走了,也就未有必要再拖着众人。席散后,纳兰远听闻谢氏尚在女眷席等纳兰峥,似乎脸色不大好看,当即领了人回去。若非谢氏的兄长谢岂林亦在场,恐怕免不了斥责室一顿。

 这一段,湛明珩就不预备告诉纳兰峥了,免得她再多一事思虑。

 纳兰峥“嗯”了一声,不觉这说法有异,此刻也顾不得谢氏,回寝殿一路将思路一点点放得清晰起来,等湛明珩将她挪去了榻,见他似乎要走,便扯了他的一角袖口道:“我记得,湛远邺此前似乎对湛远贺也用过阿芙蓉?”

 湛明珩只是想去吩咐婢女备些茶水来罢了,见她这般,干脆也不走了,点点头在沿坐了下来。

 纳兰峥闻言咬了咬。当初湛远贺断臂后一心了断,湛远邺便是拿这阿芙蓉辅以毒物,叫他求死不能。那般壮年男子尚且受不得这等折磨,更不必说本就孱弱的姚疏桐。她或许本就对祖父怨怪已深,加之此物煎熬,故而便心知湛远邺的勾当,仍肯配合于他。

 湛明珩见她走神,缓缓道:“我早已好言劝说过姚储,称他倘使愿改供词,不论湛远邺落得如何下场,都将暗中保下姚疏桐,给她一个新身份,令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姚储并未心动。彼时我不大明白缘由,经此一遭却是清楚了。姚疏桐染了阿芙蓉的瘾头,莫说这东西价值昂贵,一般人家供不起,有银钱也未必买得通路,大穆亦是明律止此物通的。我愿意放过姚疏桐,却绝无可能为一介罪眷拟法犯法,为天下人笑。”

 纳兰峥点点头:“看来晋国公这条路的确是走不通了。”她转念思及公仪歇,问道,“公仪阁老可有松口的迹象?”

 “尚未。”

 “你上回说,公仪阁老已然知晓当年真凶是湛远邺,既是如此,如今这般作为必然不是真心效忠袒护,或者你可曾查证过,他是否落了什么把柄在湛远邺手中?”

 湛明珩似乎微微一滞,随即笑了笑:“还是你思虑周全,我回头便去查。”

 纳兰峥察觉他神色不大对劲,皱了皱眉道:“你可是有事瞒我?”

 作者有话要说: 姚疏桐就是当年春日宴上作对联博眼球的姑娘,也是松山寺里险些害了洄洄清白的主谋之一,爱慕的是太孙,看书评区发现好多人都不记得啦。

 另外,铺得差不多了,明后天就解决公仪歇的事。

 ———鸣谢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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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诺

 她不觉得, 连她都能想到的东西,湛明珩会毫无所觉。可听他这意思,竟像是当真不曾考虑过一般。

 湛明珩理直气壮觑了她一眼, 抬手赐她一个板栗:“我能瞒你什么?”

 纳兰峥“嘶”了一声,脑门, 听及此言,一时岔开了心思想起另一桩事,不大利地道:“你前些天便有事瞒我了,什么大理寺送来的嫌犯画像,我都替那些貌美如花的玉叶金柯们喊冤!”语气颇是怪气的。

 姑娘家的脑袋有时十分奇异。她们往往相信“有其一必有其二”的道理。既是瞒了一件事, 便极可能还有第二件,第三件。

 湛明珩果真被一语击倒了。愣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她是自何处听来的流言,赶紧解释道:“我说错了吗?意破坏足你我夫二人的,再美也是嫌犯无疑。何况那些画我一卷也不曾拆了看过,都已烧成灰烬了。”

 一张能说会道的破嘴。纳兰峥不理他。

 湛明珩还想再哄她, 却听得岫玉来报,说是方副指挥使盯梢回来了,现候在外边预备回禀。

 纳兰峥自是以正事为先的,见状冲他道:“你先去,刚好我思忖思忖如何罚你好。”

 他往她脸蛋上亲了一口道:“你乖, 回来随你罚。”

 一旁的岫玉见状颔首恭送太孙,等他走后,见纳兰峥靠在沿一副想心事的模样,也不晓得她是否误会了什么。想她今个儿恰逢小日子, 方才在偏殿便有不适,此刻可别再气坏了身子,便上前宽慰她莫要多想,说殿下是决计不会纳侧室的。

 纳兰峥听罢觑她一眼:“敢情你们一个个都晓得此事,就独独瞒了我一人。”

 连姚疏桐都知道了,想必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可她身在东宫,竟丝毫不曾听闻一星半点,不是被湛明珩刻意封口的倒怪了。

 岫玉闻言便替太孙解释:“殿下也是思忖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殿下能解决,便不劳动您费神了,且殿下也绝无非要瞒您的意思。”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当她人在里间,湛明珩也不晓得她睡着了,想来是不曾避讳她的。只是后来发觉她丝毫未听见外边动静,才顺势瞒下了。

 她想了想问:“你可知此事是哪些朝臣的意思?”

 “大约是殿下一系的大半官员。”

 她听罢点点头,并无意外。她与湛明珩大婚不久,原本朝臣是不该在这节骨眼就坐不住的。却是现下悬案不得了结,眼见无法一举扳倒湛远邺,故而不得不建议湛明珩做好长久周旋的准备。如今湛远邺身处弱势,豫王集团已然非是铁板一块,倘使他纳几门管用的侧室,或可拉拢人心,叫别派蠢蠢动却又畏而不敢的官员们顺倒戈,与此同时亦表仁厚之心,给这些蒙受蛊惑的臣子回头是岸的机会。如此,即便姚储与公仪歇誓死不改口供,也可防夜长梦多,湛远邺东山再起。

 这般做法并非无理取闹。倘使她是辅佐湛明珩的臣子,恐怕一样会如此进言。

 可她是他的

 她沉默片刻,抬眼问:“当我在里间睡着了,却不知太孙是如何回应朝臣们的?我想听原话。”

 岫玉本已将将要出口,答说太孙拒绝了此番提议,却一听她意知晓原话,故拧眉回忆起来。

 一旁的井砚原本是端立不动的,见岫玉一副记不得的模样,上前狠狠一把揪过了她的衣襟,咬牙切齿道:“靠女人才能得位的,那是废物,本宫不需要!那些个张刘钱李家的小姐想进这东宫?成,您叫她们去戍边一趟,旦逢战事可守七七夜而致城不破者,回头圈了名送来,本宫可再作考虑。倘使不能,这事就莫再与本宫提半句。太孙妃那处,谁敢多嘴一个字,也休怪本宫不留情面了。”

 说罢,她松开了岫玉,颔首向纳兰峥道:“殿下是这般说的。”

 猝不及防被拿来当靶子的岫玉惊魂未定,纳兰峥也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木讷地点点头:“我晓得了…”完了似乎有些奇怪,“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井砚态度恭敬,神情冷漠而淡然:“实不相瞒,属下觉得太孙殿下说这番话时实在…太威风了。故记到了现下。”

 纳兰峥“哦”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嗯,想想也威风的。叫那些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去戍边?亏他想得出来。

 湛明珩回来便见殿内气氛融洽,纳兰峥笑说了井砚一句什么,连他进门都未注意。

 哦,敢情她是丝毫不在意他纳小,故连生气的心思也无?

 纳兰峥不晓得,他实则是十分享受将她从闷闷不乐哄至妥帖的过程的。

 他黑着脸挥退了一干婢女,纳兰峥这才朝那向看去,觉得歇息够了,便从榻上爬起,一面道:“我都还未想好如何罚你,你就回了。”不料话音刚落,脚都未伸进鞋里,便被他一手给拨了回去。

 “下来做什么。”见她不解,再补充道,“上好说话。”一面靴也跟着爬了上去。

 她一噎,气道:“你下去,下去!上只有你罚我的份!”说着去推他。

 湛明珩纹丝不动,偏头笑道:“你在上边,不就是你罚我了?”

 纳兰峥被这话起一阵回想,霎时羞恼不堪:“没个正经!”

 他却也只是说笑罢了。他记得今个儿是她小日子的头天,故也不会对她如何。和衣躺下来后只将她搂进怀里:“就是累了,想抱你一道歇歇。”

 纳兰峥当然也是放心他的,给他抱了一会儿,觉得纳侧室这事该说说清楚,免得俩人都膈应,便道:“湛明珩,有些话我就说一次,后再不会提了。”

 “你说。”

 “我心里晓得,倘使不是贵州那一遭祸事,我这太孙妃怕是未必能像如今这般坐得稳当。若是朝臣们向你进言,望你充实东宫,我大概也未有底气与你说个‘不’字…”

 湛明珩听罢皱皱眉头,垂眼看她:“我不是因那遭事才…”

 “你打断我做什么!”她捶他一下。

 他捉了她的拳头,捏在掌心里:“这不是给你打断回来了?你继续说。”

 她一腔柔情似水的心绪都给他坏了,撇撇嘴,复再酝酿了一会儿才道:“我并非是因陪你一道患难与共过一场便自诩劳苦功高,只是确是蜀地那番经历,才叫我真正有了与你并肩而立的底气。我便是想说,我本非大度女子,早些年犹豫是否嫁你,也是因怕极了要与三千佳丽争宠的日子。如今如何抉择自是你说了算,我却也得与你讲清楚了,倘使你纳小,我一定是不高兴的。我知你艰难,或许确有捷径可走,但我宁愿绞尽脑汁与你一道跟湛远邺死磕到底,也不想你当真纳她们进门。”她说罢抬头看他,小声道,“湛明珩,其实旁的姑娘碰你一指头我都不舒服,连婢子们贴身伺候你沐浴我也介怀。我可能是喜欢你,喜欢得将女子该读的训诫都给抛在脑后了…”

 她话越说越轻,湛明珩却越听眼睛越亮,到得最后便克制不住堵了那张一启一启樱红小嘴,一手扣在她脑后发髻,将她吻得面泛红,忍不住拿手搡他才停。

 他定定望她:“你早这般说不就好了,我保证洗澡不带一个婢女。”

 她是千年难得一回地与他表心迹,本就有些发羞,此刻被他吻得还未缓过劲来,着气道:“那…那怎么成!”虽也曾过了苦日子,可如今既是回来了,以他身份,不要人服侍也太说不过去。

 “说得也是,那怎么成…”他摸了摸下巴,“洄洄,你现下累不累?”

 “我歇息够了,不累。”她如今月事都不腹疼了,比以往好了许多,倒也不是与他客气,却是答完像反应过来什么,退后一些,警惕看他,“你怎得?”

 “原本不必你说,我这辈子也是不预备添后宫的了,但既是你如今开了口,是否该补偿补偿我?你看,我沐浴没人伺候,这的确不成,恐怕得你亲力亲为了。”

 纳兰峥想骂他,可一想到他作出的承诺,思及往后但凡碰上她小日子,他也寻不得旁处泻火,其实好像有点可怜,便心软了道:“天色还早呢,你这会儿就要沐浴吗?”

 “嗯…”他沉一下,抓起了她的手往下探去,意味深长地说,“去净房‘劳动’一下你的手。”

 …

 湛明珩到底没舍得叫纳兰峥操劳,也就使了这一次坏,后头几皆与她分了被褥睡,免得一个不小心便起火。

 纳兰峥过后记起当谢氏的古怪,派了名婢女前往魏国公府询问。谢氏却道此事须得亲口与她讲,故随报信人来了承乾宫。

 她这才晓得,母亲是来请她给湛明珩吹一吹枕边风的,为的自然是至今仍跟着杜才龄在外吃苦的纳兰汀,想叫太孙下道旨,将杜家召回京来。

 她听罢便沉默了。大婚不多时,娘家人便有事求上门,且还是不合规矩的事,说来总归是不大妥的。谢氏也晓得这一点,故而估计已盘算许久,也憋了许久了。

 见她不说话,谢氏继续道:“母亲晓得,此事兴许有些难办…你父亲也拦着我,不让我与你讲…只是,只是母亲实在忧心你长姐…”

 她的身段摆得很低,纳兰峥也瞧得出来,她已是在求她了。可这事确实不妥。当初能保得杜家父子及长姐性命,已是湛明珩给足了魏国公府情义,她与他的确无甚不可要求的,却这般得寸进尺,必要给朝臣落了话柄。如今形势关键,湛远邺一系的官员正愁抓不着事来说。如此一来,参魏国公府与湛明珩的奏本得垒得多高,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她斟酌了一下说:“母亲,非是我不挂念长姐,而是这节骨眼不对。朝堂之事,我不好与您说得太深,但您想想,父亲何以不愿您来与我说此事?难道是父亲不愿长姐好吗?”她顿了顿,继续道,“母亲,太孙人在风口尖,咱们更当谨言慎行。否则莫说长姐,便是整个魏国公府都要落难。您放心吧,此事我会记在心上,但决计不是现下可办的。您也莫再与父亲多说,免得他误会您不通情理,您说呢?”

 一旁的岫玉听了这番话,尤其是最后一句,真觉妙极。只道太孙妃离京一遭,是愈发地足智多谋,懂得收服人心了。

 谢氏听了这话,果真未因她的推阻动气,虽心内失落,却也点头应下了。临走倒问起纳兰峥自个儿的事,悄声与她道:“你与太孙成亲近三月了,母亲瞧你气也不错,竟是还未有动静吗?”

 纳兰峥起头先是一愣,回味了一下这“动静”二字才反应过来,瞅了一旁显见得是在竖耳细听的岫玉一眼,模糊答:“没呢,母亲,您莫挂心这个,有消息了自会传去家中。”

 谢氏问罢就走了。纳兰峥却被她这一问给惹出了心事。

 母亲不说,她倒也未曾仔细算过。如今回想一番却发觉,湛明珩看似不节制,实则却总与她掐着日子行房,且偶逢不合适的时候,也会变着法子来。

 他似乎是不想她怀上孩子。

 她瞅一眼门边因未听清母亲与她私语而苦恼着的人:“岫玉,你替我请一下李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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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国

 李槐每每得承乾宫召请都得急出一头大汗, 到时见纳兰峥好端端的才松了口气。他在宫中待了这些日子,也曾听闻太孙妃头一遭癸水的时候,整个太医署宛如一口热锅的景象, 故而哪怕如今只是请个脉,亦是如临大敌。

 他算瞧出来了, 太孙妃磕破了一块皮子,便等同是太孙给人剜了口心头血,决计马虎不得。

 纳兰峥见他慌手慌脚的模样,不免发笑,倒是出言宽慰了几句, 又问:“李太医,您可是前脚替我诊完脉,后脚便预备跑去太孙那处回禀?”

 李槐心道那可不是嘛,嘴上却不敢如此说,正踌躇, 却听她复再开口:“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太孙如何吩咐的,你便如何做,诊脉吧。”这承乾宫乃至大穆宫, 哪处不是湛明珩的眼睛。她这边打个哈欠,他那头就能来抱她去歇息。也就不作无谓的挣扎了吧。

 李槐应声照做,却并无诊得任何异状,只得怯怯问纳兰峥是何处不适。

 “的确无甚不适的, 故想请教一下李太医,我如今这副身子,可能生养得起孩子?还望您实言相告。”说罢顿了顿,补充道,“太孙想必也问过您此事,您彼时是如何答的,眼下也如何,一字不差最好。”

 这话一出,李槐登时不敢含糊蒙混了。太孙妃年纪不大,却着实精明得很。

 他颔首答:“回禀太孙妃殿下,微臣彼时与太孙殿下实言,您归京后悉心调理数月,较之人在蜀地时已然恢复许多,却病并非一朝一夕可彻底清除,故上佳之选是歇养一两个年头再考虑子嗣。当然,一味以药物避免,怕是对您更为不好,因此还得以顺其自然为宜。”

 纳兰峥听罢点点头,默了没说话。

 李槐与岫玉悄悄面面相觑,不知说点什么好,幸得一阵推门而入之声解救。屋内数人皆齐齐向声来处望去,就见一身衮服的湛明珩气道:“出什么事了?”说着大步向纳兰峥走来。

 纳兰峥惊得张了个小嘴,愣了好大一愣才道:“我无事,你不是在上朝吗?”且今上的还是大朝会。

 湛明珩给她气得不轻,看了一眼李槐:“无事?无事你往太医署请脉?”

 纳兰峥哭笑不得:“我错了,我以为…” 她以为,他最早也该下了朝得到消息,此刻必然赶不回来,故才趁此时机请了李槐,好听一听实话。哪知他连上朝也顾着承乾宫的动静,瞧这模样,竟像是扔了朝文武回来的。

 湛明珩着实一头雾水,却见她的确无恙,凶狠地瞪了一眼李槐:“出来!”

 李槐便去外头将前因后果讲明了。湛明珩心内了然后,再度进门匆匆代:“有位大人上奏,话说了一半,现下还等着呢,我回去继续上朝,完了再来瞧你。”

 “你快去罢…!”纳兰峥苦着张脸,见他走了才憋屈地看岫玉,“你怎得也不提醒提醒我,他的耳目这般灵光啊。”

 这下可好,她真成了祸国的太孙妃了。

 …

 纳兰峥忐忑不安地等了湛明珩回来,亲手替他斟茶赔罪,一面问:“朝会可还顺利,你是如何与朝臣们代的?”一面替他肩捶背。

 湛明珩一口喝干了茶水,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我需要向他们代什么?”大概意思是,走也匆匆,回也匆匆,什么都没讲,就将人晾在了那处罢。

 也对,就算他不代,也无人敢问的。

 纳兰峥撇撇嘴,她是再不敢随意请太医署的人了,也不知朝的文武官员今该是如何的傻眼瞠目。

 湛明珩见她如此,拨开了她的手,将她抱起来安在膝上:“岳母问你孩子的事了?”

 他能作此联想并不奇怪,纳兰峥点点头,再听他道:“你想要?”

 她默了一下,咬咬反问:“你不想要吗?”

 湛明珩脸一绷,伸手去捏她鼻子:“你想什么呢?你也听李太医说了。”

 她点点头,实则也知晓他必然是因顾忌她的身子才如此做法,想了想道:“可我仗都打过了,这有什么难的…”

 原本肃意十足的湛明珩霎时被她逗笑,肩膀都颤起来,连带怀里的纳兰峥也跟着抖。

 她推推他:“我说正经的呢,你莫抖了!”

 湛明珩这才不笑了,拿鼻尖蹭蹭她的脸蛋:“好,说正经的,你是真急着要,还是顾忌朝臣或者皇祖父?”

 纳兰峥又非是得靠孩子来绑丈夫的女子,当然不急了。她晓得她的心思瞒不过他,故实话道:“的确是旁人的关系。你原本婚娶就晚了,若真如李太医所言,叫我歇养一两个年头,陛下与朝臣们可不知得急成什么样了。我久未有所出,到时,必要再有人进言叫你纳小。我知你不会,却不想你总为我得罪朝臣。我若能处处做好,不给人挑得毛病来,他们对你自然也就少些迫。再者说,我又不是瞎逞能,李太医方才诊脉,说我一切都好。还有啊,你不想叫陛下赶紧抱上曾孙吗?”

 昭盛帝是愈发一不如一,她也想尽早圆了天子爷的愿。

 湛明珩似乎叹了口气:“理都给你占尽了,我还有什么可辩驳的?都依你吧。”

 纳兰峥听罢伸手去搂他脖子,难得主动亲了他下巴一口:“好。”

 他垂眼瞥瞥她,仿佛已预见到了被那未出世的孩儿霸占子之爱的苦楚,恨恨道:“纳兰峥,你可别以为孩子是说来就来的!”

 她一僵,竟是将这茬给忘了。

 见她给他唬住了,湛明珩就痛快了,继续道:“这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可就躺平不动了,要几个,你自取便是。至于怎么做才更快,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罢。”

 纳兰峥苦兮兮地捶他:“湛明珩,你过分!以后不许孩子叫你爹!”叫她一个人来,他撒手不管?哪有这么当爹的!

 俩人这厢闹作一团时,被方决给打断了。他是来禀告几位官员的盯梢结果的。因回报的话不多,纳兰峥也就没回避,只从湛明珩腿上挪去了一旁座椅,等人走了问他:“你盯这几人的梢做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案子有了新发现?”

 湛明珩点点头:“可还记得湛远邺在咱们华盖殿庆宴上出的那桩事?晋国公与公仪阁老迟迟不改口供,着实是该定案了,他见我仍有意拖延,便叫手底下几名官员拿此事来作文章。现有人提出怀疑,说是湛远邺多年来为维持正统,始终致力于打击湛远贺,姚大人作为后者一派早便对他心怀恨意。此番湛远贺死在公仪阁老的手里,他为替他报仇,便想了个一石二鸟之计,毒害湛远邺,并将此事嫁祸给公仪阁老。”

 纳兰峥听罢忍不住被气笑:“我道湛远邺当初使了苦计后何以久久未有发声,原是在等此关键时机抛出此事,好给姚大人再加一桩罪,惹得朝中起一阵舆论风波,叫你不得不尽早结案。”难怪当姚储的神情会那般古怪了,她想了想问,“你预备如何应对?”

 湛明珩闻言默了多时,只说:“先从这几名官员入手,堵一堵他们的嘴。”

 纳兰峥总觉他似乎未将话说尽,却是刚追问,就被他岔开了话头,见他指了一旁案几上一卷画问:“那是什么?”

 她顺他所指看去,解释道:“是嵘儿作的画,母亲来时顺带替他捎给我的。”她说及此忽然神色一变,好似想起了什么。

 “怎得了?”

 她眼色闪烁了几下,道:“你可晓得,母亲今是来替杜家说情的?”

 湛明珩点点头:“我听说了,你处理得不错,我眼下保不得杜家,这个人情恐怕得往后再给岳母了。”

 纳兰峥却不是在说此事,出神道:“是了,杜家。倘使公仪阁老一心意报仇雪恨,既是对付了湛远贺,又如何能够放过当年的真凶杜才寅?杜才寅被遣去凉州后,公仪阁老必然未少对他动过手脚,甚至我以为,他理当没那能耐干出通敌叛国的勾当,说不得当初便是经由公仪阁老之手牵线搭桥才促成与羯人的合作。而针对留在京城的杜家,公仪阁老有意收了杜才龄作学生,有意将他捧高到那般位子,为的便是有朝一将杜家彻彻底底地整垮。当初你也猜想是有人在陷害杜家,却未能寻到幕后黑手,如今想来,可不就该是公仪阁老?”

 她说及此处似乎愈发觉得有理:“你说,是否可能,公仪阁老暗中撺掇杜才寅通敌叛国,以及陷害杜家这一桩事,在湛远邺手里头落了把柄?公仪阁老暗害湛远贺,害的是朝廷的蛀虫,虽死罪难免,却未必牵累家人。可倘使加上杜家这一桩事,就或许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了。他可是想保住公仪家,故而如今才不得不听命于湛远邺?”

 湛明珩闻言似乎默了默,思量半晌道:“你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刑部大牢提审。”

 纳兰峥点点头送走了他。却不知湛明珩去到天牢后连门都未曾踏进,只在回廊里兀自徘徊。

 一旁的方决见状问:“殿下,您不提审犯人吗?”

 他停下步子,负手望向那间通往阴暗的大门:“不必了。”

 方决见他心绪不佳,斗胆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猜到了,公仪歇陷害杜家的事。”

 方决不解皱眉:“既是如此,您为何不告诉太孙妃,早在公仪阁老下狱不久,您便已拿此事利过他,称但凡他肯指认湛远邺,便可对杜家一案既往不咎呢?”

 湛明珩闻言良久不语,最终闭上眼道:“查到了吗?父亲的事。”

 方决沉默一会儿,颔首答:“尚未。但属下斗胆猜测,太子殿下当年自缢,该与公仪阁老不离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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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粱梦

 湛明珩自刑部大牢门前的回廊离去后, 在马车里头枯坐了许久,始终未叫车走。

 纳兰峥想得到这些,他又怎会不曾考虑。

 他不在乎杜家如何, 杜才寅本就该死。他初初得知纳兰峥前世身份时,甚至想过叫人去开棺鞭尸, 是思忖着新婚不久,如此做法不大吉利,方才克制住了。若非顾念魏国公府与杜家的关系,他亦恨不得这个用心险恶的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才好。

 在这一点上,他理解公仪歇。若换作是他, 一样不会叫杜家人轻易地死。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们了,将他们捧至高处再狠狠摔碎,方可说快意。

 他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公仪歇抛出了条件,承诺即便湛远邺在他翻供后针对杜家一案反咬他,自己亦愿视而不见, 既往不咎,必当保全公仪一家。

 他原道公仪歇不晓得纳兰峥的身份,故而以为他站在杜家那一边,如此,被湛远邺要挟也情有可原。却见公仪歇听闻此言后, 依旧不曾动容半分。

 此后,他便生出了怀疑。当年的局似乎没那么简单。他记起杜家曾是父亲一派的暗桩,记起杜才寅曾在刑房里边口口声声代,玷污公仪珠清白一事, 乃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他忽然想,既是杜才寅与杜老爷皆受了湛远邺蒙骗,公仪歇呢?

 公仪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理悬案成百上千,此人心思缜密,绝不会落入一般的阴谋陷阱。倘使起始便查得幕后黑手乃是湛远贺,恐怕不能轻易相信。

 唯一的解释是,湛远邺设了两个局。叫公仪歇先误认太子为仇人,继而往里探究发觉不妥,方才转向湛远贺。

 公仪歇掌刑狱、审疑案多年,惯常排查线索,认定一桩事后,多须反复思虑验证。然恰是如此,叫他在否定了最初的认知,得出崭新的结论后,顿时愤怒得无以复加,而忽略了,第二个凶手或许也是假的。

 这并非公仪歇盲目,而是湛远邺的确太擅操纵人心,利用人的弱点了。

 此番推断,叫湛明珩不得不慎重考虑起一个事。那就是,父亲的死或许与公仪歇有干系。

 父亲死在公仪珠之后第六年,谁也不清楚,公仪歇自头一个陷阱步入第二个陷阱究竟花了多久,而这六年间又生出了多少事端。更要紧的是,湛远邺究竟何以如此有把握,确信公仪歇不会出卖他?

 不论公仪歇落了何等把柄在湛远邺手里,后者皆该清楚,湛明珩为了扳倒他,凡事皆可原谅。唯有一点例外——倘使公仪歇的罪,是害死了他的父亲的话。

 为人子女,如何能放杀父仇人?想来公仪歇是绝不相信他可能破格保全杀父仇人的家眷,故才坚决不开口翻供的。

 思量至此,一切都说得通了。甚至无须证据,他也几乎可以断定,公仪歇必然参与了当年的一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方决在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殿下,眼下咱们只凭空猜测而毫无证据,若您意往深处查探,或可寻陛下商议商议。”

 湛明珩眉心:“不了,叫他老人家安心颐养天年,莫让这些事扰了他的清静。我自有法子解决。回承乾宫吧。”

 方决便不说话了。

 车马辘辘向承乾宫驶去,湛明珩的脸绷得很紧,他的拳头紧紧攥在身侧,像在作一个很难很难的抉择。

 半晌后,他松开了拳头。一股热因此急急淌过他的筋脉,但他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

 他下了马车后大步走进承乾宫,在纳兰峥略含期许的目光里远远望着她道:“洄洄,去见见公仪阁老吧。”

 纳兰峥一时未能明白过来:“…怎么见?”或者说,以什么身份去见。

 “我命人备了一坛酒,美其名曰‘黄粱’,称可叫人饮下后即刻入梦,瞧见心心念念之人。你去劝劝他。”

 这一句“你去劝劝他”说得含蓄,她却听懂了。纳兰峥是劝不动公仪歇的,唯有公仪珠方才可以。而这世上自然不存在这般神异的黄粱酒,如此做法,是要哄骗公仪歇,令她能够名正言顺地以公仪珠的身份出现,作托梦之态说服他指认湛远邺。

 她皱了下眉头:“是方才提审不顺利吗?”

 湛明珩点点头:“经你提醒,我猜测公仪阁老所谓落在湛远邺手中的把柄便是杜家那桩案子,故而与他谈了条件,声称只须他翻供便既往不咎。只是他约莫不信任我,不愿合作。倘使你能说服他,我必将保全他的家人。当然,这是我对他的承诺。至于对你…”他顿了顿,“拿下湛远邺后,公仪阁老必须一道行刑,但我会偷天换保下他。你…大可放心。”

 纳兰峥的鼻端有些酸楚,也不知是感怀他作此抉择,抑或是旁的什么,眼眶一下便红了:“你做什么拿我当外人似的,你不承诺我这些,我一样愿意去。你又何必与我算得如此干净?”

 湛明珩见她险些要落泪,慌忙上前抱紧了她,沉默良久后道:“洄洄…总之,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好不好?”

 这个案子拖了这般久,他不知何故忽然显得有些急迫躁动。纳兰峥不大明白,却被他勒得太紧,几乎能感知他心内巨大的不安,故而最终还是答:“好。”说罢踌躇了一下,“可我的相貌与声音…”都不一样了。

 “不碍。”他松开她,摆摆手示意下人取来一顶硕大的黑纱幂篱,“你戴了这个去便好。”

 纳兰峥点点头。也只有如此了。相貌或许忘不了,可十五年过去了,谁还能确切地记得她的声音?哪怕是当年的父亲,恐怕也已记忆模糊了。

 何况,她总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马车,往刑部大牢去。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预备以公仪珠的身份去见公仪歇。兴许告诉他真相,确有利于案情进展,或可叫他松口。但那样实在太伤一个父亲的心了。

 倘使他晓得女儿未曾真正死去,却反倒因他的报复,在贵州与蜀地流离多时,吃尽苦头,甚至错地,险些一度被他置于死地…他该当如何自处呢?

 纳兰峥当然早已原谅了他替湛远邺谋划的那些。可一旦他知晓了真相,必然不会原谅自己。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愿他能亲眼看见仇人伏法,得偿夙愿,却非是将这一生结束在无尽的自责与懊悔里。

 故而她始终将此法作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晓她的心思,不曾想过要利用她的从前,一直未有告诉公仪歇,她就是公仪珠。

 不过如今既是找准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计,不必她暴身份便有希望事成。她当然是愿意配合的。

 她坐在马车里边问:“酒已送去了吗?”

 湛明珩点点头:“都安排妥当了,你见机行事便可。”

 纳兰峥走进了刑部大牢。这座监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里走便愈发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不见天,甚至隔绝了孟夏时节的热意,仍似停留在飞雪的深冬。

 这里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长。

 步至看押公仪歇的天字号牢房,纳兰峥瞧了一眼空的暗廊,继而将目光落在牢门前摆着的一副棋具上。

 这是她叫人准备的。

 周遭的狱卒皆已被屏退,四面点起了烛火,将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几乎能够清晰地瞧见眼前浮动着的微小尘芥。她偏头看了一眼睡在铺上的公仪歇,踌躇许久,弯身端起棋盘与棋罐往里走去。

 牢门的锁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开着。她进去后瞧见地上搁了一坛已然启封的酒,似乎被人喝过几口。

 是了,湛明珩赐的东西,哪怕是鸩药毒酒,公仪歇也不得不饮下。这与他信或不信所谓的黄粱美梦之说无关。

 铺上侧躺着的人身穿囚服,却并无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样,如这间格外洁整的牢房一样。甚至纳兰峥也瞧见了,不及撤走的饭碗里还搁了几片未吃完的。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只是没了幞头乌纱的父亲,一头花白的发仍旧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将棋盘搁在地上,慢慢靠近铺,将刺在他后颈的一枚银针取下。既是要作戏,总得叫他真睡上一觉才行,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将银针收进袖中,朝后退开几步,等公仪歇睁了眼,轻声道:“父亲,珠儿来看您。”说罢竟起了一丝哽咽。

 她是来做说客的,实则心内思虑的是算计,是如何不暴自己,且又能够博得父亲的信任。可这一句话包含的情谊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仪歇醒神很快,随意看了她一眼,撑着铺起身,继而闭目盘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领,却也请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为安,殿下如此,着实叫罪臣不大欣赏。您是要做明君的,这般作为恐将遭史笔诟病。”

 这酒他喝了,却着实不信那套哄骗说辞。便身为阶下囚,他依旧在做为人臣子该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讳铮铮谏言,连圣上的错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随湛远邺谋事,必将是一位名垂青史,芳万古的良臣。

 纳兰峥强忍心内酸楚,并不接话,只道:“父亲,您与珠儿下盘棋吧。这玉子凉了,可就不好了。”

 公仪歇似乎是滞了一下,蓦地睁开眼来。眼前的女子幂篱加身,黑纱盖膝,全然不见容貌。但她的话还是触动了他。

 珠姐儿幼年与他对弈,因自知不敌,便总寻借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无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来再继续。他便笑眯眯地跟她说:“父亲在此间等你,你快去快回,这玉子凉了,可就不好了。”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凉的,哪里有什么趁热的说法呢。

 待她走了,他便悄悄将棋盘上的黑白玉子挪一挪,等她回来,就成了她能够轻易赢他的局面。

 彼时的珠姐儿尚小,棋艺不,似乎全然瞧不出他的手脚,只道果真吃了才有气力破局,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纳兰峥见他动容,似乎猜得他所念何事,淡笑道:“父亲,其实我都是晓得的。早些时候,您趁我跑去寻吃食偷偷做手脚,怕的就是我总输给您,便不乐意陪您下棋了。当年我不喜旁人谦让,以为凭真本事赢棋才过瘾,但您是父亲,我觉得您让让我是该的,故从不戳穿您。”

 彼时她赢得高兴,他也输得高兴。

 公仪歇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坛酒。

 纳兰峥的目光随他一落,继续说:“后来我长大了,有了几分本事,便不再借口偷溜,与人下棋时也遵从您的教诲。您说,为人行事当如对弈,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公仪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却仍强自按捺着道:“…你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孙设了计,所以解读本章内容不能光看表面。留评猜剧情,不想费脑的小天使明天可见分晓。(*^__^*) 感情线不会的。

 ———鸣谢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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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债孽两清

 纳兰峥一时沉默。

 公仪歇的眼睛眯了眯, 继续问:“可是池生与你讲的这些?”说罢似乎自顾自地信了,点点头道,“池生能替太孙殿下做事, 是好的。”

 纳兰峥的目光闪烁了一瞬。父亲的确心细如发,却是银针刺, 虽不伤身,亦可致人昏睡,初初醒来该是思维混乱,脑袋迷糊,可他何以到了这节骨眼, 依旧心思清明,认定是顾池生与湛明珩串通,而坚决不肯信这就是场梦?

 且照她方才所见,父亲的确醒神太快,似乎不大合常理。

 她心内疑惑, 面上却不动声,刻意避而不答,转而道:“池生的确是个好孩子。珠儿记得,他初来咱们公仪府时子尤为怯懦,想去后园观觞宴却畏而不敢。恰好我也偷摸着想去瞧, 便领了他一道。您得知此事后,不罚池生却只罚我,叫我抄了好几遍书。我老大不小的人竟跑来跟您哭,说您偏心池生。您就悄悄告诉我, 我几个兄长不成器,可池生这孩子却是要成人物的。您这般做,实则是替我在他跟前卖好,等他做大官了,便会记得我曾替他受罚的恩情。将来您若不在了,他也会代您照拂于我。”她说着说着,溢出些哭腔来,下意识背过身去伸手拂泪。

 这一番话是纳兰峥刻意说的。公仪歇既是不肯信,她便要说些顾池生不可能晓得,旁人亦不可能晓得的,父女俩的私话来。

 但她的泪也是真的。

 记忆里的父亲分明是这般慈祥。那样一个人,怎会放任她冤死不顾呢?她却被恨意蒙蔽了这许多年,到得如今方才一点点了悟。

 公仪歇显然愈发错愕了,瞠目半晌后下了铺,低头再看了一眼那所谓的“黄粱酒”半信半疑地道:“珠姐儿?”

 纳兰峥收了泪回过身去:“父亲,是我。”

 公仪歇面上的震惊之渐渐淡去一些,哑着嗓子道:“十五年了…你头一次入父亲的梦来,可是在怨怪父亲未曾替你伸冤?”他苦笑一下,“就像你的母亲与祖母一样,她们都在怨怪我。”

 纳兰峥沉默了。

 她的确怨怪他,怨怪了整整十五年。

 片刻后,她摇摇头道:“珠儿也好,母亲与祖母也好,皆已知晓您的苦心。您替我做得够多了,我感激您尚且来不及,何来怨怪一说?”

 他也摇了摇头:“是父亲无能。”说罢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棋盘,“你既是来了,与父亲再下盘棋吧。”

 她点点头,也不嫌稻草铺盖脏,往上边坐了道:“父亲,您先下。”

 公仪歇未有推辞,在她对面坐下后落了一子:“父亲老了,是该由你让让了。”

 父女俩相对而坐,大半局棋下来,公仪歇点点头道:“珠姐儿的棋艺进步了,竟有几分当今圣上的风采。”

 纳兰峥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这些年多与湛明珩切磋对弈,自然学了他不少招数,而那些招数想必该是师承昭盛帝的。父亲从前当常与昭盛帝对弈,说不得和湛明珩也曾杀过几局。

 纳兰峥为免暴,避开了话头道:“您说笑了。”

 公仪歇却忽然不谈棋了,一面落子一面说:“父亲身在狱中多时,有桩事始终难以抉择,莫不如现下由你替父亲出个主意。”

 “您说。”

 “父亲不知是否该指认当年杀害你的真凶。倘使不指认,父亲这十五年便活成了一场笑话,亦得叫你继续含冤,可倘使指认了,对方手中却握有或可累及公仪门的罪证,到时,恐怕要害了你的母亲与手足。”

 纳兰峥执棋的手一顿。她尚且在思量如何出口此事,不曾料想却是由父亲主动提及。

 她默了默,顺势答:“父亲,人生在世,本当抛却过往,着眼当下,珠儿如今在另一处地方活得很好,故而原本,真凶是否伏法,已非我苦苦所求。可倘使此人乃通敌叛国,祸朝纲的千古罪者,您却默不指认,便要有更多如珠儿一般的无辜之人为之血牺牲,大穆的江山亦或有一崩落塌陷。父亲,黎庶涂炭,民不聊生的惨相不可重演,珠儿恳请您指认此人!当朝太孙乃是明主,必将为此心生感念,保全咱们公仪府,甚至保全父亲您的。”

 公仪歇是不苟言笑之人,却听了她这席话后弯起嘴角来,像是十分欣慰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幂篱垂下的黑纱上,却似乎 Hut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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