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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尾声
  飞机飞抵赫尔辛基,是在晚上。

 最后一程遇上湍,机身颠簸不停,舱的乘客惊呼、祈祷,终于机轮触地,个个如释重负。

 大概是因为伤势反复,卫来睡得昏沉,没有做梦,只觉得身在船上,头不息,一波又一波,不知道要把人推向哪里。

 空乘叫醒他,示意可以下机了。

 进入机场大厅,人声鼎沸,高高的色彩绚丽的广告牌上,是芬兰大学生们年轻明快的笑脸,上头写着——

 “给春天戴上帽子!来到赫尔辛基,戴帽节!”

 边上是大晶屏的历计时。

 每年的四月三十号,又叫戴帽节,是芬兰人庆祝春天到来的狂节。

 四月已近尾声。

 卫来一身夏装,刚出机场大门,就冻得一个灵,赶紧折回,随意买了件外套,裹上了又出去。

 自己都觉得好笑,四月的一头一尾,程度不同的寒料峭,他两次回赫尔辛基,都穿得不伦不类,一次裹邋遢污脏的兽皮,一次清凉到让人侧目。

 回到公寓楼,照例先去埃琳的酒吧,进门之前,看到门楣上那句“We care about the world”

 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是很关心时事,只是嫌弃埃琳连中国都不知道;而埃琳把它作为店名,是因为觉得这是很好的噱头。

 ——“卫!我可以在酒吧放新闻啊,赫尔辛基还没有酒吧这么做过!多新鲜。”

 一再提及,通常心不在焉,真正卯定去做的,反而很少宣之于口。

 有出来的客人,礼貌地请他让一让。

 进了酒吧,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烟酒声,样样不缺,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个埃及后,眼睛涂得深重,搂着一个俄罗斯老子的脖子,笑到花枝颤。

 吧台里没有人,水母缸里水泡咕噜咕噜,暗绿色的幽光依旧,那两只老态龙钟的水母,有人照拂供养,永远学不会生活积极,而水母缸旁…

 是那盆白掌,长势正好,已经出新的苞叶,泽浅碧,两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边沿若即若离,像是终将挨靠。

 卫来微笑,正准备过去——

 “David’s coming!”

 卫来笑,眼角余光瞥到拎着空托盘雀跃着一路过来的埃琳,他侧过受伤的肩膀,把另一边留给她。

 果然,埃琳托盘一丢,几乎是抱住他肩膀:“卫!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也就是客气话,听听就好,卫来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一次,她吊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有些长。

 他目光扫向酒吧内场:“别是故意做给谁看的吧?”

 居然真让他说中,埃琳的脸上一红。

 然后拉他:“你看那…”

 有人正进到吧台,是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姑娘,下巴尖尖,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埃琳低声说:“那是阿莎。”

 卫来点评:“跟上次那个保加利亚女孩差不多,你总是喜欢这种小个子。为什么不找个高挑的、前凸后翘的、腿长的?”

 埃琳啐他:“呸,是你喜欢的吧。”

 卫来很善解人意,拽她过来抱住:“才交往?是准备让她吃醋吗?那配合你,但干嘛找我?你扮双恋?”

 埃琳气得在他身上拧,她不像岑今,找不到他最怕疼的那处软,怎么拧都不疼。

 卫来拍拍她脑袋:“不跟你闹,我拿回我的花,老规矩,回去睡觉。”

 他大踏步向吧台走去,埃琳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过来撵他:“哎…”

 同时发声的,是那个阿莎,在他的手挨到盆边时,眼疾手快,连花带盆,一把抱进怀里。

 这是…几个意思啊,不知道花跟谁姓吗?

 埃琳把他拉到边上,吐吐:“那个…卫,这花送我吧。”

 卫来咂摸出点意思来了:阖着托她照顾个花,到末了土都没给他留一撮?这放到以后,敢把老婆放给她照顾吗?

 埃琳说:“上次电话里,就想跟你说的,谁知道你信号不好。这花真的会给人带来好运…你知道吗,我不会养,一周不到,差点养死。”

 “我想着这样不行啊,你不是说,花没了,你就没了吗,我可不能让你死啊。我就抱着花出去,想找个懂的人…”

 马路上人来人往,遇见阿莎,阿莎其实没看到她,先看到的是花,急地嚷嚷:“你就这么抱出来?这花不能冻的!”

 一边说一边除下外套,小心地裹到花盆的风一面。

 卫来斜乜她:“这就看对上了?进展到什么阶段了?”

 埃琳期期艾艾:“喝了几次咖啡,现在她每天下班来店里帮忙,牵过手…大家认识一个月都不到,我不想发展得太快了,你觉得呢?”

 卫来不吭声,在“快不快”这一点上,他没什么发言权。

 顿了顿说:“所以就这么着,把我的花拐走了?”

 埃琳居然振振有词:“怎么能是你的花呢?你也就是起个转的作用,你养过它吗,浇过水吗,松过土吗,除过虫吗?你什么都没付出,这花要保佑,也不保佑你啊。”

 卫来忽然发现,埃琳也是个天生的谈判高手——她说完了,又摆出一副央求的笑脸:“卫,给我吧,我和阿莎都喜欢这花。看在我爱了你那么久的份上…”

 又拿爱他来说事,爱了他那么久,都没给他铺过一次,到头来还要走他一盆花。

 卫来咬牙切齿,但要命的是,他觉得埃琳说的有道理。

 也对,他没付出过,这花即便真的很玄,能保平安,保的也不会是他。

 于是他说:“…行吧。”

 ——

 他睡了长长的一觉,没醒过,但不安稳,大梦如戏。

 梦见十万火急,他追着一个人跑,那人有块神奇的表,能让时间倒,他跑了好多路,终于摁倒那人,着他把时间拨回六年前。

 那人动作太慢,磨磨蹭蹭,卫来没耐,把表夺过来,狠狠一拨。

 使的力气太大,拨过了头,一时间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

 时候是秋天,道旁长萋萋野草,草尖染长长的姜黄,树上的叶子缓缓落飘,而岑今,就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

 她只四五岁,穿小花衣,扎两个羊角辫,辫子支楞着翘起,像人一样倔强。

 斜挎着一个小书包,走路走得慢,草也要挨过去看,小石子也要弯去捡,看到树也要比比身高——是那种会惹急着赶路的母亲上来揪耳朵的小姑娘。

 卫来跟上去,看她只那么丁点大,想笑。

 她察觉到有人跟着,很警惕地回头,说:“你是谁啊?”

 卫来蹲下身子,看她装出很凶模样的小脸,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了很久才开口:“你以后会认识我,你会上我的船…”

 岑今说:“滚蛋!坏人的车和船,都不能上!”

 她掉头就跑,小短腿蹬蹬的,书包一直打股,跑远了还慌里慌张回头看,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下一秒飞快地爬起来,小轱辘一样,又转远了。

 卫来第一次发现,原来岑今这么能跑…

 醒来的时候,边犹有笑意,窗外是被滤透到近乎稀薄的人声,飘在高处,连绵不绝。

 卫来在上躺了会,这才想起今天是戴帽节,成千上万人正聚在市中心的南码头广场,那里有阿曼达女神铜像。

 上世纪初的晚上,有一群学生在阿曼达铜像附近彻夜狂,无意间看到夜里孤独的女神像,怕她冷,于是给她围上饭店的台布,又有人取下头上的白色圆顶黑沿帽,帮她戴上。

 女神不再孤高,披着台布,帽檐下出的头发波样卷曲,有鸽子从旁掠过,夜晚都变得俏皮。

 从此之后,一年一度,每到那个日子,总有人去给阿曼达戴帽子,久而久之,成了固定节日。

 卫来经历过一次,狂自下午开始,几乎半个城市的人都会在女神像前聚集,自发戴上白顶黑沿帽,奏响音乐,开香槟,举杯庆贺,互相拥抱,彻夜狂至凌晨,守候代表着春天的五月到来。

 听这声响,节日的庆祝已经开始了。

 卫来起身,顺手拿过手机,上头有一条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点,酒吧。

 他想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短信里的“明晚”应该就是今天。

 ——

 受戴帽节的影响,酒吧里人不多,连埃及后都没来上工,埃琳和阿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

 麋鹿来得很准时,门一推开,直奔卫来坐的那张桌子——桑拿房那一别,这是第一次见面。

 想必又有千言万语,如同努比亚的沙暴倾泻,卫来防患于未然,防他行事夸张,还要防他揶揄嘲笑。

 “别叫我圣诞树,别上来就抱,老实坐下,敢笑我爱上客户,你就滚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处:麋鹿僵了半天,一脸的求不,终于悻悻坐下。

 然后把拎着的包摆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报酬打过来了,知道你喜欢现金,但不喜欢钞面太大的——换好了。”

 卫来拉开包链,略扫了扫,忽然想起什么:“帮我捐了吗,割礼的那个?”

 麋鹿说:“真捐啊?”

 卫来斜了他一眼:“有点心疼,但说过的话,又不能回来。”

 麋鹿惊喜加:“卫!你居然知道心疼钱了?这一个月真是没白过!捐一半,还剩一半,剩下的,你不会再去拉普兰包船了吧?”

 卫来没吭声,顿了顿问他:“剩下的钱,够买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吗?”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买房?”

 卫来轻描淡写:“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了两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他一回,觉得他情绪还算稳定,应该不会避讳。

 “有件事,你可能感兴趣。记不记得…你让我打听热雷米一案的细节?”

 卫来看他:“怎么说?”

 “我花了些钱打点,和警局内部的人通了关节,据他们说,这案子没销,但也没进展,所以他们又倒回去,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来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后呢?”

 “就在来的路上,他们给我更新了进展,说是昨天,法国警方收到一封来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称对三年前热雷米被害一案负责。”

 卫来一愣。

 麋鹿啧啧:“没想到吧,收到来函的当天就结案了,据说还吃了宵夜庆祝。”

 卫来喃喃:“是没想到…”

 他轻笑起来。

 这算是绝处逢生吗,一路以来,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临到末了,为她扫平最后一道障碍的,也是他们。

 他说:“岑今还是很会选,恩努是个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当然会选,选你不也是选对人了嘛,就是在保护区里瞎了眼…”

 卫来面色一沉:“保护区里她没得选。”

 麋鹿沉不住气:“还为她讲话呢,害得你差点死了,如果那个狙击手再高明那么一点,如果当时不是我让可可树小心那三个保镖,你现在在哪呢,你还做得成圣诞树吗?早烧成灰了吧。”

 卫来笑,顿了顿说:“从虎鲨的船上下来之后,路线就一直是我在定,我问她,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带进危险里,会怪我吗?”

 “她回答说,跟着你走,不是说着玩的,是我的决定。真的危险了,愿赌服输,有一半是我的责任,只怪你一个人就没劲了。”

 麋鹿听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卫来问他:“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拼了命的想帮她?”

 “因为你被女人昏了头呗。”

 卫来大笑着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个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

 说:“我喜欢她,当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哪怕是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请你留下来陪我’、‘请你保护我’、‘请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险,都做了我的女人了,为什么不提点要求?你知道吗,我给她买过…两块披纱,不对,披纱人家没要钱,只买过一个当地人的制口红,很便宜,大概连半欧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给个漂亮姑娘买杯酒,大概都不止这点钱。”

 “你喜欢上一个姑娘,要么拼命为她散钱,要么拼命对她用情,她什么都不要,是你,你怎么做?”

 “前半程我保护她,是沙特人给的钱,后半程她说不想雇我,我着她写的欠条,是我的决定。”

 “我还没见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只断手;我去签约的时候,就知道有人闯进白袍的房间;虎鲨的船都没上,快艇就在公海炸飞了——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清楚知道会面对什么,说白了,愿赌服输,对方出的是狙击手也好,火箭炮也好,我有心理准备。”

 “我拼命去帮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险都格挡开——上帝之手是她创的、还是热雷米创的、可可树创的,其实没太大分别,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里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自杀,我还是会上去夺。”

 麋鹿听得云里雾里:“那你还是气走了啊…”

 卫来冷笑:“怎么着,男人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她六年来过得那么痛苦,我没有资格指责她什么,甚至心疼她。但一码归一码。”

 “从感情上来讲,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关键问题上,得有个态度,不然以后不被重视,没地位。”

 麋鹿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得出话来。

 ——“卫,当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离家出走,我去追…我从来没听说,一个男人走了,让女人来追的…”

 ——“她要是不来呢?那个岑小姐,看起来心高气傲的。”

 ——“这都好几天了,她都没来。卫,说不定还是要你回头去追,脸往哪儿搁啊?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脸皮厚,当初你还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关系…”

 卫来咬牙,手里的黑啤正想兜头泼过去,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新闻时间。

 ——

 常客都知道规矩,在埃琳的酒吧,新闻时间如同停火协定,不管你在忙什么,不管你是否真的关心,手头事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闻来得突然。

 播报者抑制不住声音的激动:“今,僵持了一个多月的沙特油轮天狼星号劫案取得最终进展。下午三点,按照海盗的要求,沙特方面动用水上飞机,将装有300万美元赎金的邮包空投到海盗指定的海域…”

 麋鹿双眼放光:“卫!是天狼星号!”

 只恨不能大声嚷嚷,让全酒吧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他有份参与,还见过白袍。

 不消他提醒,卫来在看了。

 画面上,水上飞机投下邮包,邮包上很快张开橘红色的降落伞,镜头下方,几艘海盗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绕行,划出巨大的白色圈。

 每个人都或蒙面、或拿衬衫包住头,画面颠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个是虎鲨,哪个又是热衷于给他嚼阿拉伯茶叶的沙迪…

 酒吧里,人人看得聚会神,卫来就在这个时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

 公寓楼外很冷清,这一晚所有的热闹大概都聚在戴帽节了,卫来倚住墙,低头衔住烟点上,了两口,微弹烟身,看烟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还在船上,那两天,红海的沙暴长蛇样拖行肆,船上时刻都热闹:虎鲨暴躁谨慎,沙迪不紧不慢,还有仗势欺人的小海盗,抓住每一个机会耀武扬威。

 而现在,他们被一道电视屏幕分割,万里之遥。

 现在,海盗们在分钱吧,几乎能想象出那场面,免不了争斗、鼓噪,还有整齐划一的:“Money!Money!Money!”

 南码头的方向,又一拨欢呼的、被距离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释了的声传来。

 真热闹。

 人生中,太多路遇的热闹,无数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嚣,却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处,一线酥麻微微探头,慢慢地向着肘心游走。

 安静的街面上,响起脚步声。

 卫来忽然不动,只烟气飘到眼前。

 他没有抬头,看到一道被拉得太过纤长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再然后,那个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皮靴,站到面前。

 卫来笑,单手掸了掸烟身,另一只手伸出去搂住她,带进怀里。

 听到她说:“卫来…”

 卫来说:“嘘…让我完这枝烟。”

 ——

 街道那么安静,烟身过半,冰冷墙面浸得他后背发凉,怀里却是暖的,这暖浸到心里,心也是的。

 他喜欢坐在高处,听城市声,俯瞰行人,如游蚁般来来往往。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屋顶,也都问过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他回答:“人气呗,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啊。”

 可可树说他胡说八道。

 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其实他还是胡说八道。

 他只不过喜欢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着赶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两两。

 有情侣,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父亲软语哄着小女儿,儿子撒泼放刁,把母亲气得无计可施。

 卫来每次都看着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为,这些在他身上都不会发生的。

 他以为,他不过是一条和人群擦身而过的船,不耽误过一生,不耽误看风景,但也不会有人登临,他会一直随波逐,在轨的人生里看人世间车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烂,锈在无人知晓的滩。

 卫来低头问她:“想好了吗,上了我的船,下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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